《务虚笔记》---务虚

婧琪

　　◎作者：史铁生
　　◎书评作者：齐宏伟
　　◎索书号：I247.57/5082-1
　　◎馆藏地：二楼社科书库（推荐书专柜）
　　史铁生是当代中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他之所以注重人的精神和灵性和他自己的经历有关，和他遭逢的苦难有关。21岁时，他双腿瘫痪，命运一下子把他从社会的狭小围墙推到了那古老的宇宙洪荒。无缘无故的苦难，注定无法改变的苦难，只能忍受的苦难，渐渐使史铁生从百年中国文学的狭小格局中挣脱出来，不再仅仅关注民生疾苦、世事之苦和肉身之苦，而开始关注人类的终极之苦、精神之苦和困境之苦。他自己对人生困境体悟颇深：
　　第一，人生来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来注定是活在无数他人中间并且无法与他人彻底沟通。这意味着孤独。
　　第二，人生来就有欲望，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他欲望的能力，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这意味着痛苦。
　　第三，人生来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这意味着恐惧。上帝用这三种东西来折磨我们。
　　他通过自身的残疾发现了人类的残疾，写作上也由“残疾人也是人”的呼吁走向了“人也是残疾人”的反思。
　　史铁生在小说中创造出一种“神圣境界”，却执着不离人间，在圣化的情感中打通一条救赎之路。完美无从证明，便用残缺来显明。信仰无从证明，便用苦难来显明。史铁生用残疾表征人的根本困境，用爱情表征人的可贵信仰。人类的残疾就是人类的原罪。一旦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以断绝以福乐为期许的贪念，不再诅咒和抱怨，而是接受苦难之永恒。既然这个世界上人总要受苦，哪怕我不受苦别人也受苦，奇迹也不能减少苦难只不过让苦难的扮演者变化，那为何还要问“为什么是我”而不问“为什么不是我”？只要开始反问“为什么不是我”，就可以接受苦难之为人的命运，可以甘心情愿把“惩罚之地”变为“锤炼之地”，把现世变为剧场。
　　“锤炼”是为了什么？为了精神性天堂。
　　这样的天堂能走到吗？不能。
　　那为何还要信仰？信仰就是“在路上”。
　　这也是《务虚笔记》中医生F说要为爱情保留一个不要让它实现的美丽位置的含义。诗人L固执地要找到昔日恋人，不想让那个美丽位置空着，结果等他找到时，才发现那个位置的美丽已消失，他的恋人和他的相见已不具备心魂交流的可能，不过成为彬彬有礼却无聊的会面。
　　当然，《务虚笔记》中恋人X最终还是回到了残疾人C身边，性作为爱的仪式靠着凝望成功了，两人登记结婚。但这一份爱的实现不是信心前的许诺，也不是信心的回扣，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希望。C接受了苦难，并没放弃希望。信仰就在苦难和希望之间。
　　在这个残缺和苦难的世界上，爱愿永恒，那些敢于付出爱、勇于怀抱梦想的人走向了史铁生设置的救赎。《务虚笔记》女教师O在小说一开始就死了，却一直作为小说的灵魂活着。她本是WR的恋人，但苦等了被流放的WR多年后却被无情抛弃，于是她和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结了婚。然而，等她有一次看到画家Z的画，她的爱愿复活了，或者根本就没死去，她又有了爱的梦想。当然，这时她爱的不一定是画家Z，但她有了爱情。这正是O的爱情特色：爱是爱者主动的心愿，和对象无关，和这个屡屡伤害她的世界无关。她必须去爱，因为苦难唤醒了她，画家那冰冷欲燃的画作唤醒了她。她迅即和丈夫离婚，奔赴画室献身爱情，献身梦想，她要用爱和梦去抚慰这个世界带给画家Z的伤害。她嫁给了Z。遗憾的是，在与Z生活了6年后，她发现她仍旧无力治愈画家的伤口，画家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个在寒冷的冬夜去看小姑娘的男孩绝不能再被忽略。他只爱他自己，他只渴望在人间注定的差异中居于首端。甚至画家带给她新的伤口：如果爱不是征服，不是崇拜，那你为何离开原来的丈夫来爱我？O无法回答，内心深处的一根弦崩断了，她觉得对不起前夫。她不爱前夫，但又无力再爱她分明爱着的画家丈夫。最后，她自杀，精心策划了全过程，好不给人带来麻烦。
　　她自杀了，但没有失败。因为她提出了本书最重要的问题，以她的死亡来提问，贡献了自己的心魂与迷途，以黑夜的迷惘盖过白昼的清晰。小说中医生F代表了作家自己的思索，来解答困惑，而女教师O则是来提供困惑。F和O在古老的园中相遇了，F利用“原欲”给出的解答远没有O用死亡提出的困惑更令人心动和心碎。O的困惑是：在这个有差异、有强弱、有光荣、有耻辱的世界上，救赎和爱何以可能？
　　这几乎是在呼唤神圣挚爱出场，呼唤圣洁恩典出场。当然，研读佛教的女教师O没能找到这样一份圣爱之源，在无力去爱的时候，便以自杀谢幕。但她试图把爱圣化的梦想并没死去，反而得到作家和小说人物的尊重。越是苦难深重，越说明O的努力可贵。史铁生甚至认为她在爱、牺牲、付出和死亡中得到了拯救。她留给丈夫的遗言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
　　人类注定无处可逃的“残疾”困境，为“爱情”被供奉提供了条件。显然，史铁生借着爱情肯定了某种虚而非幻、虚而非假的神性。他在《务虚笔记》中设计的爱情法则就是救赎法则，没有一个人能在这一法则之外找到幸福。残疾人C遵守了这样的法则获得了幸福，画家Z没有遵守这样的法则便陷入了痛苦和迷惘。
　　史铁生承认他深受基督教精神资源的影响，但他探索的结论却和基督教精神资源判若云泥。超验的上帝不能抽象化为价值原则，神不同于神性。否则，人就会陷入对信仰境界的迷恋而拒绝与神圣者相遇的可能，或者陷入道德教条的狂热而拒绝接纳恩典滴落的现实。前者是史铁生遭遇到的生命瓶颈，后者是托尔斯泰体现出的精神困境，这样的瓶颈和困境与人类息息相关，其探索也就显得不同凡响。
　　在《务虚笔记》中，史铁生相信“人的本性倾向福音”；接着，他又叹息“但人根本的处境是苦难，或者是残疾”。 这很深刻。
　　然而，这是否也使他无法进入克尔凯廓尔所说信仰就意味着一切都有可能的盼望而迷恋于自身的“受难”情绪和“谎言”情结？
　　不管如何，《务虚笔记》都值得细细咀嚼，因为它突破了百年中国文学的狭小格局，和当代作家北村的创作一起为中国文学补上了终极之思和神性之维，也为现实人生提供了“务虚”的窗口。